2015年9月28日 星期一

練乙錚:三派抗爭路線的可能匯合點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0928-opinion-lianyizheng-evaluation/


端傳媒編按:傘後一年,論斷成敗或許尚早,卻是檢討經驗的時機。一場歷時79天的大型社會運動,值得端詳反思的地方不勝枚舉,近日各界亦陸續開展不同方向的檢討,從運動策略、溝通機制、應否退場、和平還是勇武抗爭,到佔領者與市民關係、警民關係、公民社會的後續發展等等。藉此時機,端傳媒邀請了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序言書室創辦人李達寧、《信報》前總編輯練乙錚、香港大學法律學院教授陳弘毅及學聯前秘書長周永康,共同就着特定議題聚焦討論,希望透過文字交鋒,令彼此論點得以充分辯證,深化檢討。


以大城市為中樞的現代化國家裏,群眾性暴力革命幾乎沒有可能成功,因為統治階級有強大的鎮壓機器和正規武裝力量。這點,晚年恩格斯已經看出,於是主張在這種國家裏的無產階級革命,要通過政黨走議會道路取得政權。他認為,革命不必一定需要流血,暴力只在瓜熟蒂落的一刻幫上一把。他對資本主義民主國家裏的議會道路寄予無限樂觀,因為在當時以工業為主的「先進」國裏,無產者有足夠人數票數在投票箱裏成為絕對的大多數,最後取得政權。

恩格斯對綱領性的暴力革命已經不能在現代化國家成事的基本分析,到今天也是成立的。這對並非是一個國家的香港而言則更甚;在這裏壓陣的解放軍部隊完全是一支外來的武裝力量,只要屠殺命令一下,港人必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硬碰硬,碰不過;這個道理非常顯淺,目前看不到幾時會失效。

但是,在香港,走議會道路的困難比恩格斯當時面對的大得多,而且也很可能走不通,原因起碼有三個:(一)中共和特區政府根本不搞資產階級民主(那就是港人理解中的「真普選」、恩格斯的議會道路的起步點);(二)香港的大多數選票操在中產者手裏,而這個中產階級到目前為止都是相當保守的,好一部分並不堅持「真普選」,有些甚至認為假普選也不錯;(三)香港的無產者數量不大,而且政治上最保守,程度大概和大資產階級差不多。由於上述原因,以議會道路為主的「和理非非」路線走了18年都走不通,到了盡頭卻依然開不出資產階級民主體制,所以運動裏才有對「民主回歸」的反思和揚棄。

暴力革命不可能,議會道路走不通,香港人的處境,比恩格斯遇見的,困難得多。然而,處於暴力革命與議會道路之間的狹縫裏的香港人,在過去的一年裏走出了三條在「和理非非」之外、都包含蓄意的「違法達義」的抗爭路:(一)「被動型公民抗命」,即三子提出的完全和平的、坐着進行且主動接受逮捕的抗命行為;(二)「進取型公民抗命」,即雙學實踐的非暴力、含衝擊、不主動接受逮捕的抗命行為;(三)「勇武型抗命」,即左、右翼激進民主派所實踐過的包含攻擊性、「以武抗暴」、盡量避免逮捕的抗命行為,這些行為,在佔領運動之前、期間和之後都出現過。

二種抗命行為本身不含暴力,但第二種很可能引發政權暴力,例如928事件裏的87顆警察催淚彈、其後的「七警暗角打鑊」。第三種涉輕度暴力(武力),但一定招致政權施用重暴力。下面首先討論這一種抗命行為。

「勇武型抗命」

因為牽涉武力,這種抗命行為已經超越傳統的「公民抗命」範疇。然而, 到目前為止,所有政治派別對「暴力」、「武力」或「勇武」的論述和實踐,都是輕度暴力,止於下列三個極限:「以武抗暴」的極限,即赤手空拳者面對政權暴力時的保衛自身及身邊同志的防衛性武力;「語言暴力」的極限,例如反鳩嗚辱陸客、「招呼」警察;「對物暴力」(但不對人施暴)的極限,例如佔運期間有勇武人士企圖以硬物打破窗門衝入權力機關。

陳健民先生認為提倡暴力本身無可厚非,但提倡暴力(哪怕只是輕度暴力)的運動領導,應詳細探討使用暴力的條件、內涵、道義責任和後果,特別是對參與的群眾所要付出的代價。上述三個極限內的暴力當中,「以武抗暴」不需要很多解釋或技術分析,因為往往是運動電光火石當兒裏的自然反應,「圍觀」的市民比較容易接受,後果也比較簡單,無非就是「襲警罪」。但是,仔細研究「語言暴力」和「對物暴力」的策略範圍和後果,則十分必要。例如,理論上,「對物施暴」也可以非常嚴重,日本動漫《残響のテロル》(直譯「残響的terror」;中譯「東京殘響」)裏的好幾次對物施暴的行動,就非同小可;在現實世界裏,如此龐大的對物施暴不可能不傷及人。

李達寧先生提到「抗爭的關鍵不在暴力與否,而在是否有效」。這是很有意義的問題,牽涉一個潛在的矛盾。「有效」指什麼呢?暴力可以即時(或很快)收效,而且是直接的。然而,暴力也可以產生非直接的效果,包括界外的和負面的。後者在香港這個中產和草根都帶有強烈保守性的社會尤其不可忽視。反水貨幾乎已經去到效益成本考慮的極限,而且還主要是因為勇武的對象主要是「彼邦人」不是香港人。

筆者估計,勇武派在水貨客稍為收斂(大陸經濟進一步下行)的時候,可能轉換針對的對象,例如把矛頭指向已經氾濫於本地經濟的紅色資本,包括紅色金融資本和紅色建造業資本例如鉛水事件中的主角「中國建造」,等等,以及與這些資本合作的本地機關和財團。這是因為朝這個方向行動的效益成本高得多,是還未摘下來的低垂果,激進民主派左右兩翼都會有興趣去開發。針對大陸遊客甚至水貨客,不少香港人會因各種原因反對或有所保留,但針對外來的、帶壟斷性的紅色財團,大部分香港人會樂觀其成。(當然,針對紅色資本不像反鳩嗚那麼簡單直截,事先必須做充分的對象研究並且要等待時機。)

周永康先生認為,「公民抗命」在香港只是開了頭,還有很大潛力可以發掘,完全不必要一下子跳到「勇武」範疇。他首先指出,當去年的佔領運動去到高峰的時候,大多數的市民沒有參與必須的外圍的「不合作運動」例如罷課、罷市,從而反證主張「公民抗命」者還有大量工作要做。不像已經證實去到路線盡頭而終歸無效的「和理非非」+「民主回歸」方程式,非暴力的「公民抗命」不過是僅僅起步。運動縱然失敗(爭取不到當權者絲毫讓步),對民眾影響卻非常深遠,改變了年輕人的思維,擴闊了運動的視野,突破了傳統抗爭路線的守法界限。

「進取型公民抗命」

雙學在佔領運動期間實踐的「進取型公民抗命」,突破了經典公民抗命模式(即三子提倡的、筆者稱之為「被動型公民抗命」的那種模式)。這個突破,是明顯有效的,在去年的佔運裏真正發揮出「被動型公民抗命」欲發揮而未果的精神力量。從效果而言,「進取型公民抗命」等同了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反抗者提出的「暴力邊緣」策略。這點有必要進一步討論。

經典公民抗命理論認為,冥頑不靈的當權者以法律及其他壓迫工具打壓甘願受罰的違法達義實踐者,會讓抗爭取得道義力量,爭取得本來漠不關心的廣大民眾的圍觀興趣甚至同情和廣泛支持,迫使當權者在民意的有利逆轉之下對運動作出讓步。

三子照本宣科如法炮製,但是,市民的反應比預期冷淡;就算能達到「一萬人核心參與」的目標數字,有限度的癱瘓中環,更可能的效果是招致商界挑起保守市民的「利益受損」觸覺,達到沖淡乃至取消運動的道義力量。畢竟,因「阻街」獲罪的懲罰不會太重,難以激起廣泛同情。但是,雙學的「進取型公民抗命」,卻取得這個效果,原因在於928衝擊行動引發當權者使用超乎常理的暴力。這正正是「暴力邊緣論」的立論精粹。

首先,「暴力邊緣論」認為,運動者本身不使用暴力,但會把非暴力行動推到當權者能夠容忍的極限,過程不僅引發廣泛的「圍觀」,還最終誘發政權使用不當暴力,導致人民對當權者的強力譴責,後者轉化為對運動的支持,在下一波的暴力邊緣行動裏發揮出更大力量。我們看到,928事件完整而準確地觸發了這個機制:衝擊縱然被指「非法」卻是非暴力的,政權按捺不住瘋狂使用暴力,圍觀的市民尤其年輕人覺得特府絕對過分,同情心爆發,不少人因而站出來參與,造就了其後波瀾壯闊的79天佔領。

其次,「暴力邊緣論」認為,當權者經過第一次不當使用暴力的教訓,會提高未來使用暴力的門檻;運動者明白到這一點,下一波的運動就可以提升力量,把行動推到更高層次,頂撞新的暴力邊緣,迫使政權再次使用暴力,從而再度陷入圍觀民眾的指摘。如此周而復始,政權只能不斷退讓卻不斷施暴,最後或是讓步或是倒塌。從這個觀點出發,周永康先生說的非暴力公民抗命還只是開始了第一步,往後還有很大潛力,遠未到運動者需要採取暴力的地步,是有道理的。

就去年的運動而言,「進取型公民抗命」與「被動型公民抗命」的最大分別,在於政權不會也不必在抬走中環街道上靜坐的公民抗命者之時使用暴力,卻對非暴力的遮打衝擊者使用了駭人聽聞的暴力,引發廣泛乃至國際上的同情,運動由是增加能量。可以說,圍觀的香港人反應門檻比較高,三子的被動型公民抗命不能誘發政權暴力,也就引不出市民的同情,遑論投身參與。

三派同歸前人路?

然而,「暴力邊緣論」的先決條件是運動者必須有一個長期而分階段性的抗爭觀點。一些「七十前」參與去年的抗爭,如果是因為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真普選,那麼就不會寄厚望於這個理論。如果抗爭者局限於「講求實效」,或者不接受「階段性成果」的概念,也會認為這個理論太過虛無縹緲。接受這個抗爭理論的人,同時要有自身承受嚴重損失的心理準備,因為說到底,這個理論講的是一個苦肉計,一個動態而長期的苦肉計。去年的「進取型公民抗命」者,已經不自覺地走上「暴力邊緣論」,而且在928一役的實踐裏證成了此理論的第一步有效性。

前人在別處走過的路,在本地還有參考價值。「民主回歸」願望破滅之後,去年的運動開出三條抗命路線,之間的分別相當明顯卻絕對不是南轅北徹。殊途同歸,「暴力邊緣論」可能就是一個自然的匯合點。

(練乙錚,《信報》特約評論員、前總編輯)


2015年9月24日 星期四

練乙錚:去殖與外來政權


佔運是偉大的,本地史無前例。一周年之際,誠然是一個反思總結的時點;不過,無論是運動的參與者還是旁觀者,這一站都不必停太久。歷史的透視,談何容易:每一個涉事的人都有不同的切入點和獨特的親身經歷,要從數以十萬計的人的情感和想法提取出「幾點清晰結論」,是不可能的。

志同道合者固然可以嘗試得出自己的看法,但自覺「夠用」便可,不必求同。反正,在爭取自由民主的長路上,對一事的成敗、何謂成敗以及為何成敗的理解,都會不斷變化。推動社會進步,回望固不能缺,前瞻才更重要。

9.28前的熱話:反殖

大陸某前高官的「去殖未夠」論,來得非常及時,大家但看本地當權派群起反對,出現少有的團結,便知是刺中了特府建制18年來愈發明顯的本質要害,可謂歪打正着。不僅「行政主導」、「功能組別」等現存政制裏的支柱是原汁原味的殖民貨色,其他特府賴以維穩的工具如《廣播條例》、《集會法》、《大學條例》等等,關鍵處無一不是英港殖民政權遺留下來的東西,在九七主權交接「除惡法」的剎那,都刻意保留下來了。正正是這些大剌剌殖民主義法權的安然存在,導致今天香港社會上所有的重要政治矛盾和糾紛。

的確,去殖遠未夠、去殖此其時。其實,我們可以進一步反問,所謂的九七去殖回歸,到底「去」了什麼?本地範圍以內的,除了去掉政府原來的旗幟、徽號和一些專門字眼名稱,大概就是關鍵掌權者的髮膚眼睛的顏色。殖民時期的壞東西都保留下來過繼予新政權,且不說還流失了一些好的、增加了一些壞的。如此不濟的「去殖」,當然不能讓民眾滿意,港人思前想後,「內心不回歸」也就十分自然。敢說,一旦上述剝削性、壓迫性的殖民法權統統取消,港人得以真正自治,京港政治矛盾就馬上消失。

京港官方在香港的去殖,其實都是假去殖,而且已經「去」到體制容許的表極限,再「去」就由表及裏不得了,所以當那位大陸前高官提出去殖還要加碼,不意就產生強大震撼,直透整個體制根本,平素各懷鬼胎的當權派於是不約而同霎時整合,按身份地位各以各的最佳方法向「去殖未夠」論說不。

真反殖不斷行進

殖民法權原好未動,有些過去只是儀禮的虛權,如今更變成額外的工具實權,例如《香港大學條例》裏的港督/特首權力。由此可見,特府的壓迫性本質,已經凌駕前英港殖民政權。然而,只要殖民政權的本質在,真正的反殖終歸不能停止;這與假反殖反到了表極限就必須戛然而止是不同的。由於過繼的殖民法權的受體是特區政府,所以她就成為「真正的反殖」力量的矛頭所指。

這個結論,完全可以用一些傳統的革命理論如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邏輯地推導出來,並毋須一些只能用另外的客觀證據證成的外因陰謀論例如「美帝亡我之心不死」之類的說法幫忙。然而,真反殖不斷衝擊特府,除了導致我們眼見的社會運動的彼落此起之外,肉眼不能見的結果又是什麼呢?那就是1997年之後逐漸在社會每一角落特別是年輕人當中慢慢泛起、至北京鷹派當道香港梁氏當政之後引發佔領運動而急速成形的離心傾向。

短短3年之內,離心傾向從靜到動,從無到有,從簡單的恐共心理到不同層次的拒共行為,從對黨的反感到對政權的批判,從對政府的厭惡到對國家乃至民族的背棄,一應俱全了。所有這些人心內的質變和量增,都是民眾不斷進行真反殖、不斷針對殖民主義法權而產生的,是完全正當的;不幸的僅僅是,躲在殖民主義法權後面的是北京授權的特區政府。

九七之後出現的這些人心變化,有人冠以「分離主義」、「戀殖」、「歸英」、「脫北」、「港獨」等多種概念名詞,那位大陸前官員則一以貫之:「去中國化」。那樣概括未免太簡單,而他開出的藥方——「去殖民化」,起碼在本地當權派心中,更是錯誤而危險的,儘管筆者卻認為好得很,雖然,沿用「殖民」、「去殖」、「戀殖」等叫法,已經不能涵蓋全部現實。畢竟,「殖民」乃是九七之前甚至遠古到十八九世紀的一些歷史事實的稱謂;要深入分析當下如活流般不息的人心變化,得從更一般的概念着手。

「外來政權」

「外來政權」就是這樣一個包含足夠一般性、靈活且切合時宜的分析概念。這個詞本身是中性的,大家不要因為它在某些地方給某些人物用上了(例如台灣獨派),便覺得有點負面,甚或可惡可怕。其實,古今中外,歷史上充滿外來政權;當今世界上絕大部分地區的政權,歸根到底都是外來的。因此,研究歷史和政治,絕對不能避開這個概念。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的學術巨著、含15冊的《劍橋中國史》的第六冊,原來的書名是Alien Regimes and Border States, 907-1368,意譯就是「外來政權和邊疆民族國家」;只不過,簡體中文翻譯本把這個英文書名完全「去」掉,換成數碗數碟似的《遼西夏金元史》。

外來政權有好也有壞,好的可以好到極點,壞的可以壞到透頂,有些則含好因素但也有壞成分,品流複雜就像非外來政權一樣。舉一個例子。大家都知道,英國於1688年發生「光榮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不僅改寫了英國的政治史,影響還超乎國界,延續至今。革命之後,英國首次出現了現代的君主立憲制,實權完全操在議會裏,君主給虛位化了。1689年,革命完成,議會把《權利法案》(全名是《國民權利與自由和王位繼承宣言》)交給共治的英王威廉和瑪麗簽署。這個法案,上承「大憲章」,下接1911年及1949年的《議會法案》,四者合組成英國的「不成文憲法」。

這個法案,更是人類史上首個包含當時所有認為重要的人身和政治權利的政治契約,直接啟示了1789年美國獨立之後制定的《美國權利法案》的內容。美國有一所一流大學,名叫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就是為紀念英國的「光榮革命」命名【註】。然而,導致這個革命的,竟然是一場外族入侵、一個外來政權。上述英皇威廉,即威廉三世(他在蘇格蘭的王號是威廉二世),是荷蘭人,即荷蘭的奧蘭治親王(Prince of Orange)。他是仗着武力打到英國,趕走當時的英皇,建立新政權而留名後世的。《權利法案》是他與當時英國政界貴族的一個妥協產物,大大強化了1215年的「大憲章」的進步內容。他到了英國之後,歐洲的海上霸權,也從荷蘭人手上轉到英國。

「光榮革命」之後英國的外來政權

為什麼威廉會攻打英國?後來英國的貴族為什麼又接受他?那是與宗教有關的,這裏只略為解說。公元初年,羅馬帝國征服英格蘭,羅馬公教便傳入英國,一直到十六世紀的英皇亨利八世,才有所謂獨立的英格蘭教會;其後的英皇,有些又復歸公教,轉變之間,有時十分血腥。威廉攻打英國之時,英皇是信奉公教的詹姆斯二世。此時,英國貴族信奉英格蘭新教的已佔多數,加上詹姆斯二世有違反「大憲章」、要當強勢君主的傾向,於是貴族反對他,跟荷蘭的威廉王來一個裏應外合,把詹姆斯二世趕走,也不許他信奉公教的兒子繼位。不過,詹姆斯二世的女兒瑪麗,卻是信仰英格蘭新教的,她之前嫁了給威廉二世,後者因而是詹姆斯二世的駙馬。威廉與瑪麗共治之下,英國的羅馬公教徒受盡打壓,失去宗教自由直到十九世紀。那是「光榮革命」外來政權之下的污點。

英國史上有極為重要的外來政權,吾國何嘗不是。上面提過的遼、西夏、金、元都是統治過中原或部分中原的外來政權;有清一代,就是更強大更持久的外來政權。有人認為,元、清政權結果都成為「中國」的一部分了,何必再言「外來」;但不少史家例如大師錢穆,卻不以為然,認為元、清兩代都是對中華文明的嚴重破壞,不可饒恕。不僅有學者如此「見外」,孫文革命,當初的口號是「驅除韃虜、復我中華」,顯然就是把滿族排拒在「我中華」之外,亦即認為清帝國是徹底的外來政權。後來孫先生接過梁啟超倡議的「中華民族」論,改口「五族共和」,乃是為了阻止俄、日控制滿洲、試圖抵消成立滿洲國所構成的威脅而已,是轉念之間的一種權宜。

元、清、新疆、西藏、台灣、香港

當然,國史上的中土政權本身也有在邊疆外圍建立侵略性的、當地人視為外來的政權。漢、清兩代在新疆,明清兩代在台灣,還有自隋唐以降的西藏,所建立的政權,在當地人眼中,都是外來政權。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也有外來政權。今天整個美洲、澳洲和紐西蘭的政權,歸根到底都是外來政權。歐洲、亞洲大部分地區、整個非洲,都曾經一度是外來政權統治的地方。故綜合古今中外,可以說,外來政權極為普遍,本地政權往往僅是例外。因此,講歷史不用「外來政權」的概念,根本不可能。

從歷史也可以看到,外來政權短期長期是好是壞,都沒有一定。而且政權的「外來性」,也是可以變化的。「中華民國」在台灣,當初無疑是個外來政權,但是在民主化、政黨多次輪替、國民黨不得不跟着民進黨逐漸本土化、對待原住民也一視同仁之後,政權性質慢慢也就變成本土的。從台灣和國民黨的經驗,可以得出一個教訓,外來政權如果不如履薄冰善待本地人,始終站不住腳,要被推翻。

這個經驗,也是英港殖民政權作為外來政權的晚期經驗。知道並承認自己是外來政權,管治時便不得不如履薄冰,手段逐步開放、開明,民眾終於接受,認為是好的。

但是,很可惜,也有看來是剛好相反的例子。換句話說,有些政權,民眾當初認為是屬於自己的,但到頭來愈發覺得其實是外來的。1997年之後的香港特區政府,庶幾就是一例。

當初,香港人較多認為中共可信,「回歸」換「民主」,也是可能的,於是大家同意先信任、後爭取。但很不幸,經過18年的折騰,大家的願望落空了。在民眾的視覺裏,特區政府的管治手腕愈來愈惡劣;在佔領運動期間,更急促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前的英港殖民管治看齊。一個本來是自己的政府,竟不為大多數民眾接受,逐漸成為一個「外來政權」。

由上面的討論可見,「外來政權」這個概念十分靈活富彈性,所包括的政權,不僅有好有壞,還可以從「外來」變成「本土」,或者反過來從本土變成外來;非本土政權,可以為民眾接受,而反過來說,本是自己的政權,卻可能遭唾棄,無異於「外來」。相比,「殖民政權」的意義比較僵硬梗板,少了多維分析的靈活性。

佔領運動的實踐,同時帶來思想的反叛和解放, 令「外來政權」這個概念在香港有了使用意義。特府倘若繼續執迷不悟倒行逆施,這個概念更會愈來愈貼切。然而,幾時特區政府能夠虛心採用這個概念,並且深切意識到、承認了自己有變成外來政權的可能,危機意識便幾時會驅使領導官員施政之時帶着如履薄冰的心態,謙恭慎重。如此置諸死地而後生,香港就會開始變好,如同外來的英港殖民政權的晚期一樣。然而,大家認為,要一個由北人控制的「地方政府」,在心態上實現這個轉變,有可能嗎?

註:關於「光榮革命」,維基的有關詞條很可讀:https://en.wikipedia.org/wiki/Glorious_Revolution;關於1689年的英國《權利法案》,見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ill_of_Rights_1689

2015年9月21日 星期一

練乙錚:九二八一周年.安倍贏安保.日本自衞隊


佔領運動轉眼一周年,發生過的事還歷歷在目。印象深刻的一個主要原因,當是記者日以繼夜在前線做了大量優質的現場採訪工作;所讀出的新聞、寫成的文字和拍下的影像,在在都成為香港開埠以來最曠日持久震撼人心的社會運動的永恒印記。於事實與歪曲、記憶與遺忘之間,記者起着真正的中流砥柱作用。

一、中流砥柱是記者

報道普通事件,記者的如實報道,會影響民眾作為旁觀者對事件的看法,但不會直接影響事件的進程;但是,如果事件是像佔運那樣的如歌似泣的大規模群眾運動,情況就不一樣。無論一個記者作業如何客觀平實,如教科書上說的當一隻既在地、又抽離的「鬼眼」,但是她的受眾當中,肯定不少人卻因為看了報道而無法抽離,不僅情緒上投入,身體也不期然要參與,走向現場。

也就是說,忠實報道大型社會運動的記者,同時會直接影響運動。佔運是群眾的,也是記者的。這就是為什麼社運所針對的政府及其背後的支持者或黑惡勢力,一般都對履行專業職責的記者有一種本能的討厭乃至仇恨,鎮壓群眾的大棒,於是會非常「意外」地打在記者身上。

佔運已經無可轉圜地把政治記者的工種變成一個特殊的高危行業。之前並不是那樣的,政治記者比較安全,風災火災雨災人禍一般都無關,不像跑突發;災害嚴重到學校停課、機關停運的時候,就放假。政治記者的傳統本事,在於看破官員政客的誇誇其談,掌握背後不為人知的實況,揭示政事發展的來龍去脈,困難在於,那些實況,正正是官員政客最不喜歡透露的。不過,佔運改變一切,工作除了這些困難,還有危險;在未來的日子裏,遇上政治大事,政治記者很可能還要面對槍林彈雨,要冒遭防暴警察的棍打得頭破血流,還要捱一些政治流氓的騷擾乃至鐵拳。

這不是唯一的改變。就算不是遇上高危的事件, 平時的採訪活動也比以前辛苦,因為要跑的範圍,不再是小小的金鐘、中環、維園(以及近年多了去的西環、北京人民大會堂),而是逐漸遍及全香港。當「插紅旗」與「反赤化」的矛盾在社會的每一角落冒煙、燃燒,政治記者便得上山下鄉,早上爬般咸道的象牙塔,下午就要趕上水的車站市街。

採訪的對象也因而更多元化,從以前的官員、議員、政黨、個別學者,到現在那些名目繁多的政治和鄉里社團、學生和專業組織,甚至還包括黑社會、大商家、藝人、球員。工作內容,除了跑政府記招讀新聞稿查資料問看法這幾道板斧,還得真正去認識社會各階層群體裏湧現的新對象,與他們建立關係,研究他們的政治取態、利益所在和背後的力量網絡,等等。

與此同時,他們任職的一些傳媒機構,由於受到更大的來自政府的壓力和恐怖組織的威脅,轉嫁到他們身上,成為或多或少的政治審查或限制,輕的影響他們的專業滿足感,嚴重的減少晉升機會,甚或導致失去職位。這些因素,導致一些主流媒體記者轉到非主流媒體工作,經濟收益或因而降低。

換句話說,佔運之後,政治新聞採訪已經成為高風險行業,人身安全和事業前途都更缺乏保障,體力和心力須付出更多,學問、IQ和EQ等各方面的要求卻更高。然而,此時的香港社會,卻比任何時候更需要他們的專業投入和個人奉獻。這的確是艱難的年代裏的一個需要苦撐的局面。

記者協會的朋友要出版一本從新聞從業角度去記錄佔領運動的書,希望筆者寫序,但受限於自身既弱且狹的觸覺和視野,筆者恐怕沒有那個資格和能力,惟唇亡齒寒,對記者群體的處境,卻能夠有一些體會。「泉涸,魚相與處於陸,不相忘於江湖,則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如此把莊子的一句話倒過來說,於今也許更為合適。

二、安倍安保與北京錯誤解讀日本「買島」

上周六19日凌晨2時許,日本執政聯盟(自民黨、公明黨)及3個在野小黨聯合推動的《安保法案》通過了日本參議院,走完立法的最後一步。以日本民主黨為首的5個反對黨阻止無力,惟有寄望立法過程爭議帶來的反安倍民意,在下一次大選中推翻自民黨帶頭的執政聯盟,再把法律改寫一次。的確,儘管在參議院的最後投票,安倍的執政聯盟以148:90的大比數通過法案,但年來的多次民調,結果絕大多數都顯示反對法案的民眾佔一半以上,比贊成的高出一二十個百分點;故若民氣不散,自民黨下台非不可能,尤其如果「安倍經濟」無法令日本振興。

民氣散不散,見仁見智,但筆者不看好,因為日本人尤其年輕的,幾十年來已經養成「太乖」的國民性,對政府的各種政策容或有意見,但大多數人也是罵兩句就算;像這次引發出的示威抗議,偌大的東京都,只幾萬人參與(數字最高的一次是12萬),已經是破了八十年代以來的紀錄。更值得留意的,也許是知識分子特別是法律界的態度。

全日本這次有200多名憲法學者站出來反對安保法,認為安倍主導的對日本《和平憲法》第9條的新詮釋完全違憲;會員人數高達36000的日本律師公會亦發表了反對聲明。據此,一些示威團體表示會提出違憲訴訟。不過,日本的司法傳統裏,違憲訴訟的門檻很高,特別是對訴訟資格(standing to sue)的要求非常嚴格,不是違憲行為的直接受害者,幾乎都不能興違憲訴訟。明治大學的一位日本憲法學者甚至認為,若要就已然通過的兩條《安保法》採取法律行動,大概只有日本自衞隊的成員才有訴訟資格;而且,訴訟的贏面很低,因為一直以來日本最高法院在國安問題上一般都尊重行政系統的決定【註1】。

大局已定,米已成炊,安倍起碼是暫時改變了東亞軍事平衡,促進了美日聯防力量,同時引發新的一輪軍備競賽;中國在20日午前,即安倍《安保法案》通過之後不足12小時,即發射了新型的「長征6號」火箭,展示一舉把20枚衞星送上軌道的能力,無疑是向日本亮牌show hand。

然而,儘管日本國內大部分民眾反對,但在國際上,除了中、韓有強烈負面反應,不同程度表示支持新的《安保法》的國家,美國之外,還有不少歐盟和東協的成員國,一共40多個,包括越南、菲律賓、印度、馬來西亞、澳洲……很多都是二戰時的日本敵對國【註2】。越共總書記剛巧這幾天在日本訪問,聲言要全面深化兩國「維護亞洲和平的深層次廣領域戰略夥伴關係」,並簽訂了多項技術和戰略物資轉移協議,親日態度明確。此外,親中的俄羅斯對《安保法》的通過也沒有微言,反而於20日邀請日本外相到莫斯科商討北方四島和最終簽訂拖了70年的《日俄和約》問題。可以說,除了中、韓兩國,國際上對安倍《安保法》的態度是「冇問題,收貨」。

三、小不忍、亂大謀

日本這次通過了兩條有區域涵義甚或更廣泛影響的「戰爭法案」,而竟能在國際上立於不敗之地,原因之一固然是和該國70年來建立了良好的國際聲譽有關【註3】;然而,中國近年的若干外部做法不當,也是重要因素。安倍提出要重新詮釋日本憲法第9條的理由是:日本周邊形勢改變了,來自北韓和中國的軍事壓力遽然激增,不得不作非常的對應。有來自中國的強大壓力,近因是2012年中日之間關於釣魚島問題的衝突。

2009年,日本政黨輪替,親中韓的日本民主黨人鳩山由紀夫當首相,中日關係變得十分好,後來到了野田佳彥上台(還是民主黨),開始也不過是發生一些諸如參拜靖國神社之類的例牌小摩擦,卻不期然發生2012年日本政府「買島」事件——極右派攪局,中國對日方做法的性質研判錯誤,導致中日關係高度緊張。

大家記得,當時極右派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要籌款買起釣魚島列島的大部分;野田政府估計如果事成,極右派勢將借發展釣魚島挑起中日矛盾,於是決定由日本政府先發制人把島嶼買下,免生麻煩。怎料北京雷霆大發,絕對不能接受野田對日本政府「買島」之舉的善意解釋,派出兩艘艦艇直駛釣魚島,中日關係從此一落千丈。翌年,北京進一步宣布成立東海防空識別區,更把美國直接拉入更複雜的對抗關係裏。其實,釣魚島的實際控制權在日本手上(去年日本在島嶼上建了碼頭、燈塔,還掛了旗),中國一天未能取回的話,由日本哪一方面擁有,都沒有分別,因為就算是私人擁有,日本政府也一樣視之為日本領土。

但是,隨之而來的中日關係惡化及半軍事對峙,令日本國民對民主黨主理國家大事失去不少信心,自民黨於是乘勢捲土重來,安倍遂得以二度當政,施展他之前未得及的抱負,即所謂通過更改或重新解釋日本憲法中的第9條,重建武裝力量,讓國家「正常化」。

安倍這次重新解釋日本憲法第9條,早有不止一次的先例。1946年日本戰後新憲法實行之初,舉國上下對第9條的理解是非常理想主義的;國家採取和平主義,任何武裝力量,包括自衞性的,也不能擁有。可是,由於1950年發生韓戰,美國方面主動要求日本成立8000人的「警察予備隊」,實質上就是一支軍隊。當時日本百廢待興,東京方面非常不願意花資源重整軍備,但在美國壓力之下,不得不從命。韓戰打完之後,區域形勢依然緊張,「警察予備隊」不是解散而是升格,正式成為「日本自衞隊」。如今這支小而精的「準軍隊」已經成為區域中的最強大武裝力量之一【註4】。

因此,今年發生的事,可說是1954年發生的事的翻版加強本。有史而不知鑑,更而在日本「買島」事上小不忍而亂大謀,讓安倍找到機會進行「國家正常化」,乃是北京的過失也。當然,也許中國的鷹派和黨政軍工綜合體正是求之不得,不會認為是什麼過失;大家看昨天《環時》評論的口氣,不僅不在乎,還真有點高興。

註1:參考批評安倍《安保法》甚烈的明治大學法學教授Lawrence Repeta的論文Japan's Proposed National Security Legislation-Will This Be the End of Article 9?The Asia-Pacific Journal, Vol. 13, Issue. 24, No. 3, June 22, 2015。在線閱讀:http://japanfocus.org/-Lawrence-Repeta/4335/article.html;以及Japan Times8月8日的報道文章http://www.japantimes.co.jp/opinion/2015/08/08/commentary/abes-security-laws-nothing-like-sex-marriage/#.Vf5ecvmqqkr

註2:見《產經新聞》8月20日報道〈安保法案44カ国が支持 政府資料、欧米.アジア主要国が賛同〉:http://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50820/plt1508200003-n2.html,以及中文維基「日本和平安全法制」條:https://zh.wikipedia.org/wiki/日本和平安全法制#cite_note-sankei820page1-56。

註3:見《英文中國郵報》9月15日Frank Ching文章Japan Ahead In Popularity Contest:http://www.chinapost.com.tw/commentary/the-china-post/frank-ching/2015/09/16/445924/Japan-ahead.htm;此文19日在新加坡官報《海峽時報》轉載,與之平排的是一篇評論亞洲特別是南海勢力平衡的文章,矛頭直指中國;由此或可窺見新加坡政府的態度。

註4:美國國會法律圖書館撰寫的一篇文章深入論述了日本憲法面世以來第9條的解釋沿革,其中一部分詳細記述了日本自衞隊成立的背景:http://www.loc.gov/law/help/japan-constitution/japan-constitution-article9.pdf

2015年9月17日 星期四

練乙錚:看條文講故事勸特首—— 獻給快將召開會議的港大校委會



今年的9月底10月初,政治溫度相當高,除了尋常國慶據說要加慶抗戰勝利之外,還有之前幾天的佔運一周年,以及港大校委會必須召開討論拖了很久的「不委任」事。後者事關重大兼長遠,筆者特別為之蒐集資料寫此文章,不僅是為了一般讀者,還設定了特別對象——港大校委會。對梁特,筆者則只有一句:請你放生港大。
港大校委體制與加州大學怎比?
港大「不委任事件」源於校委本身的委任制;法例規定特首不僅是大學的校監,還有特權指派關鍵數目的心水人選出任校委,通過他們「依法」干預校政。一些委員的任期快滿,校委會只要把陳文敏的委任問題再拖一會,待更多新人進入校委,梁派便可奪得壓倒性優勢,為所欲為,卻不能逃避社會更強力的指摘。
有關法例是英港殖民惡法,英國本土的大學如牛津劍橋,絕對不來這一套;此點筆者已於今年2月16日的本欄文章〈依足法例搞批鬥 茶餘飯後商奪權〉裏引用一手資料詳細論證【註1】。可是,最近一些文章卻試圖利用美國加州大學的例子,推論本地特首出任大學校監和委任關鍵數目校委的正當性。不過,那種文章不過是作最表層的對比,實際上遠未觸及加州大學行政系統的關鍵規章條文和運作實況。筆者在加大任教過,親身經歷其中不少「校園政治」,知道加大的高層權力結構和運作特點與存在着嚴重隱患的港大體制完全是兩回事。今天,港大遇到的問題,在加大是不可想像的【註2】。
加大的最高權力機關是校董會(Board of Regents),裏頭的當然校董的確包括加州州長、副州長、教育部長和州議會多數黨領袖;州長出任校董會「首長」(President),理論上更有權任命26位校董的其中18位,佔了成員的大多數。據此,有說認為香港大學由特首當校監,並由校監委任關鍵數目的校委,完全符合「國際標準」,不會構成對學術自由的威脅。此說錯在沒有考慮加大管理系統裏的權力制衡。下面筆者指出4點,讀者看後自會了然於胸。
四點分野,天淵之別
一、加州州長身為校董會的「首長」(President),只是名義上的,正式主持校董會會議操控議題的是校董會主席(Chairperson),而主席是由董事之間互選產生的。實際運作之時,上述幾位州政府官員都十分識趣,絕少出席董事會會議,避免有「過度無謂」之嫌。
相比,港大校委會的主席,則是由特首委任的。
二、雖然州長和副州長都是當然校董,但加州的政制裏,副州長不是州長的選舉拍檔,而是另外獨立普選選出的,可以跟州長不同聲調不同氣。事實上,過去31年的26年裏,加州的州長和副州長都是不同黨籍、互相制衡的「政敵」(現任州長布朗Jerry Brown因為民望高、實力太強勁,衫尾效應令副州長選舉也是由他的同黨勝出,乃罕有的例外)。
相比,特首不僅是港大校監,還可以自己委任副校監(pro-chancellor)。
三、加大的校董任期12年,可連任,但州長任期則不過4年,最多兩任;州長就算想安插「自己友」,也十分困難,因為很少空缺(情況好比美國總統委任最高法院法官)。
實況:布朗於2011年起任州長,去年已成功連任,至今只委任了一名校董(還委出了兩位候任的,但他們要等到有現任的退下來才可以替上)。故校董會裏,目前還有17位由之前三位州長委任的「遺老」,包括2001年時的州長戴維斯委任並已獲連任12年的「三朝元老」、現主席Monica Lozano,以及2004年時的「未來戰士」州長阿諾舒華辛力加委任的副主席Frederick Ruiz 。遠遠未輪到現州長委任的校董佔得話事權,州長自己就要任滿下台了。
相比,港大的校委任期僅3年,空缺容易出現,而特首一任為5年,故任內可以安插多得多的親信當校委,特別是如果特首成功連任的話。事實上,在未來兩個月裏,即在梁振英5年任期完結之前約一年半,便可full-house完成指派7名校委,包括校委會主席【註3、4】。
三關兩卡,州長委任校董要教授團同意
四、這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加州州長委任加大校董,不是隨意的,而是有加州州憲法授權大學訂定的章程規管的,包括兩重關卡三個要求:
首先,州長想提名一位校董的話,事前要諮詢一個專門為此而設的11人組成的常設顧問委員會,其成員包括校友會代表、學生團體主席聯會的代表,以及全體教授的代表。州長只能委任兩名校外人士出任顧問委員會的委員;委員會的其他校外成員,個個有頭有面,不會是橡皮圖章輩,校內成員就更不用說。然後,州長的提名,須要經過純粹由加大教授組成的教務委員會(Academic Senate)的多數同意,才可任命。最後,大學章程規定,校董會的整體成分,必須反映加州的經濟、文化、社會、族裔和性別等的多元性。
相比,特首委任港大的校委,不受條文限制,沒有體制內的制衡,是完全任意、「超然」、「冇王管」的【註3、4】。
看了上面的法規和體制分別,如果有人還要拿加州大學的校務管理權力結構跟港大比而堅持認為「咱現有體制符合國際標準」的話,就是有點太過分了。然而,還有一點更根本的分野就是:當然校董當中的州長、副州長等,都是民主普選選出來的,要對民眾負責;香港的特首則是北京欽點、小圈子推舉/抬轎推抬出來的,要對北京負責。後者顯然不懼被指扼殺言論自由。
誠然,天下無完善的制度,人性始終有惡劣一面,加大的校董也經常受到校內外人士批評。那些批評一般是三類,其一是州長把委任校董的權力變成他個人作政治酬庸的工具;其二是委出的官商親朋多脫離群眾,加學費雜費的時候不手軟;還有就是一些校董拿着名銜在外面自抬身價撈好處。所有這些,都是與校內學術自由無關的;後者在美國事關重大,有校董想干預的話,搞不好會拖累州長自己的名譽和政治前途。
加大校董體制的批評者當中,以芭克萊校區物理系榮休教授Charles Schwartz最有名;此公十分激進,2012年該校區換校長,他就提議校內外人士「佔領」遴選過程。大家還可以看看關於加大系統的校董會他說過些什麼【註5】。
學術自由的另外兩大系統保證
加大是州立大學,10校區總經費的60%來自學費、捐獻和其他經營收益(加大有6所醫學院附設醫院,非常賺錢,其經營收益提供大學系統總經費的差不多三成);餘的40%由州政府動用納稅人的錢提供【註6】。因此,州政府代表州民參與管理加州大學,是有理由的。不過,大家可以從上面的討論看到,加州的憲法和政府都十分尊重大學的自主權,安排州的政治人物進入大學的管理系統的同時,設計了多種細緻的制衡機制,目的就是排除有關的政治人物對大學作出「過度無謂」的干預。
然而,這些都是大學「系統內」的安全設計,萬一如果都真的失靈了,學術自由受到威脅,怎麼辦呢?
那還有起碼兩個大學系統以外的保證。其一就是法律和獨立的司法權,包括州的和聯邦的。這方面的保障乃是一種「系統外」制衡,在美國曾經起過重要作用,最轟動和影響最大的一起事例,正正就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加大。事件的兩個主角,一男一女都是那時的「風頭躉」。
Ronald Reagan v Angela Davis
男的,就是出身荷里活的加大校董首長、加州州長、大右派、未來的美國第40任總統朗奴列根;女的,就是風華絕代詞鋒厲害的加大洛杉磯校區哲學系助理教授、極左行動派公共知識分子、激進女權代言人和婦解分子、親蘇的美共黨員、黑豹黨和人民神殿教的支持者安吉拉戴維斯。看官,那是如假包換的「火星撞地球」!
1969年,戴維斯在史上有名的德國洪堡大學(Humboldt University,位於當時共產黨統治的東柏林)念完博士課程但還未拿到學位(即所謂拿了ABD)就回到美國,受聘於加大洛杉磯校區的哲學系。州長校董列根非常反感,施壓大學翌年不再與她續約,並下令任何加州的公立大學不得再予她教席。美國大學教授公會抗議,表決通過聲明譴責加州大學校董會,但是無效;大學內部體制未能保護戴維斯的學術自由。
其後戴維斯經歷很多事,包括坐牢。長話短說,後來她打贏了關鍵官司,重新獲得教席,先是在三藩市州立大學復正職,1991年轉到加大聖十字(Santa Cruz)校區,2008年在那裏退休,現在是該校「傑出榮休教授」,今年71歲。戴維斯的經歷非常曲折,思之氣盪腸迴;篇幅所限,另文再深入介紹。
Lawrence Summers v Cornel West
接下的問題是,就算有大學體制外的法律與獨立的司法公正抗衡體制內的保護失靈,一個學者能夠頂住校董會的直接壓力又如何?校方一樣可以用其他辦法施壓,例如給他坐冷板凳、升職加薪等事多所刁難、分派額外而呆板的工作、把他的辦公室置在廁所旁邊等等(即大陸人說的「穿小鞋」)。
大家不要以為象牙塔裏永遠很乾淨,壞起來的時候與商業機構沒兩樣。這也是筆者在某段時間裏的親身體驗,不足為外人道。對此,美國學術界還有另一種體制外的保護。典型事例是2000年森默斯出任哈佛大學校長後與左派激進神哲學者、非裔美國人學(African-American studies)教授韋斯特之間的過節。
森默斯是著名經濟學家,當過奧巴馬總統的首席經濟顧問,本報財經版讀者當中大概無人不識,其中一個原因是經濟界有認為他的一些去規管工作催生出2007年的次按危機。
韋斯特念中學之時(六十年代後半)便崇拜Malcolm X、馬克思等激進思想家;大學上哈佛,受哲學系教授Robert Nozick的影響,開始同情黑豹黨(Nozick的一個理論認為,過分而恒久地強調非暴力原則的結果,是社會出現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彼此自願的奴役契約;此說與本地新近興起的「勇武派」的說法耦合)。他後來到普林斯頓大學念研究院,博士論文的題目是「馬克思思想中的倫理層面」。森默斯出任哈佛大學校長的時候,韋斯特已經是該校的正教授,大名鼎鼎有國際地位,主理哈佛的非裔美國人學課程。
森默斯屬於經濟學裏的主流派,學術風格硬橋硬馬,着重實證研究,也許因此有點看不起韋斯特,特別是後者那種概念豐富口水多過茶的左派學者傾向;於是,森默斯數度請韋斯特「喝茶」,提議他少寫報紙文章、勿過多出鏡電視,集中精力出版大部頭著作,並按時向他報告進度。
關於韋斯特「寫太多報紙文章」的「微言」,顯然包含某種偏見,因為大經濟學家頻寫報紙文章的,大有人在,本報讀者熟知的諾獎得主Paul Krugman是一個;況且,森默斯本人當上大教授的時候,也在華爾街賺外快,當多間公司的董事,更常常在《紐時》、《華郵》等報紙寫op-ed,甚至在FT有專欄。
對此,堂堂一方權威的韋斯特如何受得起?於是一怒成疾。病榻上,森默斯不睬不理,普林斯頓的校長卻十分關切。於是,2002年痊癒之後,韋斯特辭去哈佛的教職,過檔普大,10年之後榮休,然後到哥倫比亞大學名下的聯合神學院(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供職做研究【註7】。
這個故事說明什麼?
學術自由不僅僅是由一所大學一個系統的內部保證的,美國的大學百花齊放,不同大學領導層之間的學術品味南轅北轍,校內管治權力模式更有千差萬別具體而微,一處視為糞土的,在別處也許是香花;只要有能力,在一處穿小鞋不舒暢甚或不見容,到別處便海闊天空。那同樣是對學術自由的有力保證。
反觀香港,所有大學的校監和校董會的權力來源和結構都是劃一的,只要特首想干預要奪權,不消多久他或他的代理人都可以做到。學者在一處受到打壓的話,便走投無路,因為就算能夠轉校任教,轉去哪裏都一樣沒前途;劃一的制度最後保證他頭頭碰着黑,所有本地大學的門口都寫着同一個「超然的」特首校監的名字。
香港的大學在梁政府的強勢逼迫之下,正逐步與大陸實況「融合」,其支持者還在奢言現存體制「符合國際標準」。本文指出兩點:「國際標準」不只是表面形式,「學術自由」還需要校外空間。是時候港人趁着「港大不委任事件」還在燃燒,深入討論本地大學校監由特首出任的做法應否摒棄、特首委任校委的特權如何改革。
一個辦法是全面引入牛津劍橋的權力體制,另一個就是參照加大系統裏的整套制衡機制改造港大。捨此無別途。
註1:該篇拙文的一個網上免費閱讀連結在http://hktext.blogspot.hk/2015/02/power-law.html
註2:對比港大與加大管治結構的文章包括廖柏偉教授8月26日發表在本報的一篇,見http://www1.hkej.com/dailynews/commentary/article/1128264/港大風波:大學管治、院校自主與學術自由
註3:關於港大校委的資料,見港大官網的有關網頁:http://www.hku.hk/about/governance/governance_structure.html,相關的法例及章程見:http://www4.hku.hk/pubunit/calendar/2015-2016/a/c/21-2015-2016/328-university-ordinance-statutes
註7:世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森默斯迫走韋斯特之後於2005/06年遭到「報應」。他在一個學術研討會上提出探討「女性研習理工科是否有天然劣勢以及如何補救」;那本來是一個值得面對的問題,但哈佛的左翼教授乘機發難,指他歧視女性。指控令他意興闌珊,翌年即辭去哈佛大學校長之職,回到學院裏復當教授。兩個回合,的確都令哈佛內部的學術自由受損。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2015年9月14日 星期一

練乙錚:行動黨高度認受 港政權相形見絀

上周五新加坡大選,執政的人民行動黨贏了是意料中事,得票率比上一次高出9個百分點有多,而所有反對黨則全線告跌,才是新聞。本文探討箇中原因,兼論事件對香港的啟發意義。

行動黨大勝:Can't argue with success!
2011年5月那次大選,人民行動黨的得票率僅僅達到六成,是該國獨立以來最差的。之前那次,得票率已經低走;當時李顯龍扶正不久,民望不足,加上李光耀愈近暮年而霸氣愈甚,該黨的聲譽乃受損。這次大選,小李一掃頹風,贏得利落,反對派不服也得服:老李遺留下來的家業,依然不可小覷;若要政黨輪替,起碼要等到獨立那一代的新加坡人絕大多數都作古之後。「獨立」的政治能量巨大,「國父」的光環不易消退,特別是如果幾十年來經濟和社會發展成績舉世矚目。那些都是長期因素,導致這次選舉大勝,當然還有短期操作方面的「適度有為」。
新加坡的選舉制度,從狹義、抽象和技術角度言,可說是「真普選」,它沒有一個專搞篩選的選舉委員會明擺在那裏大剌剌作怪,所有的體制不公都非常隱晦,甚或給指出來之後,執政黨依然有其辯駁理據;再加上體制的其他部分如法律、媒體等的掩護包抄,便可立於不敗之地。老李不僅學了盎格魯—撒克遜的法律傳統,也深得英式謀略╱老奸巨猾的箇中三昧,比起我國「人大」那種對付港人的粗暴野蠻行事作風,的確來得高明很多倍。例子之一是新國這次解散國會、進行大選的時機選擇。
執政黨優勢:閃電提早大選
新加坡行類似西敏寺體制,法例規定大選之間的最長期限(5年), 總理有權向總統請求提早解散國會,讓大選提早進行,總統有權不予批准,但事實上不可能發生,因為他沒有實權。而且,新加坡的總統雖說是由另外的普選直接產生,但參選的條件苛刻,法例規定參選人必須曾任部長、常秘、律政司,或資本額超過一億坡幣的財團CEO,等等,明顯是替統治階級執政黨度身訂造的。法例雖同時規定總統不能屬於任何政黨,但那只不過是一句空話,因為參選人只須於提名日退黨便可。現任總統陳慶炎(香港的「高級中環人」對他不會陌生),是1995-2005年的副總理,離任之後當上新加坡第二大銀行華僑銀行的總經理,2011年宣布參選總統之時退出行動黨,十分便捷。總統和總理打籠通,很多事情都容易辦。
新加坡上一次大選是2011年5月進行的,按法例這一次大選可遲至明年5月才舉行,但結果提前了8個月,明顯是因為執政黨要利用今年的兩件大事鼓動民情助選:其一是新加坡獨立建國50周年,其二是國父李光耀逝世;前者勾起新國人民對李氏功業緬懷之情,加上後者引發的「哀兵」效應,小勝便可變成席捲。於是,選舉出其不意,閃電進行。8月23日李顯龍首度公開表示大選「快將」舉行,25日便正式解散國會,並指定大選日期為9月11日,之間不過短短16天。
行動黨當然是有備而戰,但突如其來的選舉,對資源貧乏的反對黨而言,實在難以招架,連好好介紹自己的政綱和參選人也來不及,因為大部分選民在選舉日期未宣布之前,都不會很留意有關的事。執政黨有這個選擇時機的優勢,是西敏寺體制裏頭的一個弊端;人民在資訊不充足的條件下,難以有效行使自由選擇支持對象的權利。此體制的老祖宗英國,也是任由弊端存在了300年之後,才於2011年立法廢止、在2015年舉行的英國大選首次實行議院固定屆期制【註1】。對此好榜樣,行動黨卻敬謝不敏。
行動黨得票率「10年1轉向」
操控大選時機不是行動黨大勝的唯一原因。有論者指出,新加坡的大選,幾十年來出現了一個「10年1轉向」的「規律」,其中有兩個特點:其一是行動黨的總得票率每10年左右裏(含兩三次大選)皆連番下跌,其後則強勁彈升,升勢亦大體上維持10年,之後又復下跌;其二是,總得票率下跌的底線反彈位大約是60%+。李光耀七十年代執政之時已經如此,吳作棟繼任之後亦然。吳氏1990年上任,翌年的大選,得票率掉到61%的谷底,之後反彈,連續兩次回升,2001年時升至75.3%。跟着上台的李顯龍,任內頭兩次得票率接連下跌。如果上述「規律」生效的話,剛舉行的這次大選,得票率應該止跌彈升。結果的確如是(見【圖】)。

這個「規律」或可作如下理解。過往一二十年的新加坡選民當中,約60%堅定支持現存政治秩序,30%則是反對派的基本盤;其餘10%大致上支持政府,但願意以選票表達對行動黨的不滿,只不過,一旦政府遇上政治危機,他們便會暫停反對,自動歸隊。這裏說的「危機」,大概就是「得票率低見60%」這一心理關口【註2】。
上一次新加坡大選(2011年),行動黨得票率是獨立以來最低,掉到60.1%的邊緣值。今年大選年快到而李光耀去世,反對派可能乘機發難,於是那10%的暫時游離票立即歸隊。反對派「變天」之說固然虛妄,然面對不測的社會風險,比較保守的民眾會傾向支持現存秩序,乃是自然反應(題外話:若大陸經濟持續不景影響香港,港人也可能趨向保守,區議會選舉的票或更多投給建制;道理是一樣的,各本地民主派要小心了!)。
當然,行動黨的得票率每次掉到接近60%的臨界值的時候,該黨內部也會響警鐘,跟着作出調整政策及聯繫基層等的一連串補救動作。新加坡政府施政有能力,其修正做法與游離票配合,就會形成強力反彈。2011年得票率跌倒臨界點之後,行動黨在移民、福利、交通等政策方面討好本地人,動作明顯,而民眾看來也受落。這些微觀在地因素,坊間已多所介紹,本文不贅,轉談一個有關的問題。
行動黨的認受優勢:香港學不了
遠的不說,二三十年前,香港和新加坡的共同點很多,大家都是前英國殖民地,法治相對完善,政府廉潔,語言文化特點也相似,城邦經濟以對外貿易為主,製造、運輸、金融、旅遊等主要行業也不相伯仲,所以經濟增長率也差不多。不過,踏入九十年代,由於中國因素突起,港新兩地的政治和經濟發展就開始分歧。
經濟方面,香港的製造業北移,10年之內基本上完全掏空;新加坡也受到一定影響,卻有意識地保留較高檔、新技術含量較高因而增長潛力較旺盛的工業,以致今天,新加坡的工業產值仍佔該國GDP的三成左右。筆者不久前論述過,這是從九十年代初起,新加坡的GDP增幅逐漸超過香港的重要原因【註3】。然而,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經濟發展差別,已經十分明顯,而且同樣對香港不利。
細小的城邦型經濟面對的風險特別多,多元化發展,是降低風險的一個重要手段。香港自失去工業之後,在關鍵的貿易環節裏,發展也急促趨向單元化——「中國因素」過強;例如在進、出口方面,大陸一地已經佔去各一半。新加坡固然也受中國因素影響,但抵禦的能力遠高於香港,30年下來,進出口對象比香港分散得多,進出口內容也更多元複雜。根據世界各地經濟的進出口對象和物品的多元程度,哈佛大學及MIT的兩位學者合作開發了「進出口經濟多元化指數」(Ex-Im Economic Complexity Index),新加坡的指數值是1.61,世界排名第10,而香港則是低得多的0.98,排名第26(排第1的是日本,指數值是2.24)。
過分「融合」:港經濟高風險、低增長
【表】內是港新兩地的進出口主要對象國和比例分布,大家可見香港的「中國比重」超高【註4】。

奇就奇在香港的政商界長期以來只管唱好「中國因素」,認為有祖國這個經濟大靠山,香港一定好,卻選擇性地忽略經濟夥伴過分集中的強大風險。那是稍有一點投資知識和風險管理經驗的人都不會犯的錯誤,但在特府帶頭「凡事必須政治正確」的風氣影響之下,香港的商界和經濟學界都忘記了「靠山愈大、風險愈高」這個基本道理。本來,「高風險、高增長」是一個普遍規律,但壞就壞在香港的經濟風險比新加坡高,增長卻反而不如人家。風險高,民眾心裏就長期惶恐不安;增長低,政府的認受性就下降。這是一對重要的港新對比。
新國認受性基礎:主體意識 + 經濟成就
然而,經濟因素之外,還有政治因素。新加坡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社會政策對頭,幾十年來建立了主體意識,人民因此感到自豪,政治自然穩定。反觀香港,本來在「一國兩制、高度自治」底下,也可以培養成相應高度的主體意識;無奈中共對此極端反感,蓄意打壓,九七之後過橋抽板,不斷強調「一國高於兩制」,最近更提出北京欽點、民望低到極點的特首「地位超然,在三權之上」的全新說法。這是新加坡人難以想像的政治狀況。試問在這種以「君臨、臣服」為核心標誌的政治路線之下,特府如何建立政權的認受性?
一直以來,香港無論民間、商界和政界,都有不少人嚮往新加坡的政經發展模式,但如果認為香港可以照搬新加坡經驗的話,是白費心機的。真要,就必須建立健全的香港人主體意識,發展多元外向經濟,謀求建構政權的真實認受性。這不必也不能說成是「效法新加坡」,因為香港始終有一個現實上不可逾越的主權從屬問題。然則,上承濫觴於八十年代的「香港人」觀念,下接近年興起的各種「本土」意識,否定全面單一的「融合」,經濟文化多元開放面向全世界,卻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或許這就是香港應走的社會經濟發展之路的第一步。
【註1】英國的政黨於2010年的大選之後取得共識,2011年9月通過了《議院固定任期法》(Fixed-term Parliaments Act),規定大選每5年進行一次,不得任意更改,由2015年的大選開始實行。法例容許在兩種特殊情況底下提前大選:一是下議院通過對執政黨的不信任議案,而執政黨無法在14天之內推翻該決議;一是下議院以三分二以上的比例通過提早大選。這條法例基本上把提早大選的權力從執政黨手上轉移給在野黨。對執政黨特別是弱勢的聯合政府而言,法例一定程度上有助穩定執政的作用。在法例通過之前,宣布大選提前舉行的日子和大選日子之間不得少於25天。日本最近的一次大選,從安倍宣布提早解散國會(去年11月18日)到大選日(去年12月14日),之間也是25天。
【註3】參見今年4月20日本欄拙文〈新常態慢增長心有不爽 失產業廿五年港遜星洲〉;免費連結在http://vicsforum.blogspot.co.nz/2015/04/blog-post_20.html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2015年9月10日 星期四

練乙錚: 談四面佛恐襲的新疆因素 論新華夏疆界與優質版圖

西藏自治區成立50周年,布達拉宮廣場上的慶典,盛況不下於北京9月3日的那次,但官媒一片鶯歌燕舞之聲,掩不住深層的民族矛盾。月前的外媒一手報道和視頻,已顯示大量武裝力量集結;坦克車、水炮、全副防暴裝備的武警,等等,一應俱全【註1】。習近平認為,「治國必治邊、治邊先穩藏」,一個「穩」字,道盡真相:北京對西藏的超大量經濟和基建投資,並未帶來政治上相應的安定。物質條件和政治效忠沒掛好鈎,原因又是如官方說的「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西藏誠然不穩,但更具爆炸性的邊陲地區,卻是新疆;近日發生在曼谷的恐怖事件,便是明證。

曼谷恐怖事件的新疆連線


8月16日曼谷四面佛恐襲一發生,已有報道指事件和新疆問題有關。事緣今年7月,泰國政府將約100名逃離中國大陸非法進入泰國的新疆維吾爾人遣返中國,引起世界各地流亡維人、特別是聚居在土耳其的同族人示威抗議,伊斯坦堡泰國領事館受攻擊,一些貌似華人的遊客也無端波及。此前不久,泰國把同樣是非法入境的170個維人轉解土耳其,但後來的做法改變了;論者估計是北京施壓的結果。

恐襲當初,泰國政府似乎為了避免輿論指責其遣解的做法錯誤導致報復,於是一口否定事件和外國組織有關,但後來抓了兩個疑犯,其中一個是持偽造土耳其護照的「中東人」,另一個是持中國護照的維吾爾人;之後,事件與新疆問題直接有關,已具重要證據。至昨日,泰國警方再發表消息,指最重要的在逃疑犯(「黃T人」),也是一個持中國護照的新疆人,連名帶姓都公布了。鐵證如山,其他如移民局官員收規准入、疑犯牽涉偷運人蛇等「原因」,都是枝節。

剛從大陸去的維人能夠作此大案,必有外面的「專家」幫助;西方的反恐界人士認為,參與並負責指導作案的,是一個別號「灰狐」的極端主義組織,成立於上世紀60年代後期,始創人是一個土耳其軍官,當初不過是一個像納粹SS般的極右政府工具,專門對付國內親蘇派;後來,此組織逐漸轉化成一個激進「泛突厥主義」極端伊斯蘭組織,採取的手段非常暴力;1981年試圖行刺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殺手,便是此組織成員。

新疆的「灰狐」?


90年代初,蘇聯解體,「灰狐」乘勢伸展進入幾個從蘇聯獨立出來的「斯坦共和國」,但發展不順利,參與車臣獨立戰爭,最後打不過俄羅斯,還被阿塞拜疆和哈薩克兩國視作恐怖組織取締了。之後,「灰狼」以其「泛突厥主義」思想作號召,轉入新疆活動,或與當地老舊的「東突厥伊斯蘭運動」(又稱「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運動」)合流。

「泛突厥主義」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最先是一個帝俄時期阿塞拜疆地區的韃靼知識分子發起的民族文化覺醒運動,企圖喚起帝俄境內所有突厥族人對抗斯拉夫文化壓迫;後來此運動遭到帝俄政府鎮壓,流亡土耳其,原有的伊斯蘭色彩於是變得濃厚。1917年俄國革命之後,土耳其的泛突厥主義者更長期挑動蘇聯境內各中亞細亞「斯坦」地區脫離蘇聯,共組一個突厥國家,領土包括部分蒙古地區、新疆、中亞細亞、土耳其等突厥人聚居地。不過,今天的泛突厥主義者不再強調建設統一的突厥國家,而致力鼓吹成立一個由各地突厥裔人國家組成的突厥聯盟。

泛突厥主義者稱新疆為「東突厥斯坦」,但這個名稱不是最近才有的。自8世紀以降,中亞地區就稱作「突厥斯坦」,是波斯語,意指「突厥人的國家」,包括後來在18世紀被大清帝國囊括歸入版圖的「東突厥斯坦」即新疆,及19世紀中葉被帝俄併吞的「西突厥斯坦」。晚清到民國初年,中國積弱,新疆屢次受外國勢力支配,遂有1933年由英國和印度支持成立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第一次建國,以及1944年蘇聯和中共(斯大林和毛澤東本人親自)支持的同名稱的第二次建國【註2】。

49年之前中共支持東突建國


現代漢民族的歷史觀認為,從西漢(元前206-24年)設「西域都護府」起,西域或後來稱作的新疆地區,便是中國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儘管西漢之後有幾段很長的時期裏,西域都不是由中國有效管治,而要到乾隆「平定回亂」之後,西域/新疆才「重新」納入中國版圖。清左宗棠就那段歷史說的「故土新歸」,就代表了這個歷史觀。這個觀點,中華民國繼承了。中共成立之初至1949年,都是反對這個觀點的,但今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卻是百分之百支持。


東突運動各派的共同主張


現代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支持者,無論是溫和的還是激進的,乃至恐怖主義的,都認為東突厥斯坦「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在遠古突厥人成為當地主要居民起,直至1759年被乾隆皇征服,期間不隸屬中國,甚至在1759年之後,也不過是大清帝國的一個藩國;被中國吞併納入版圖,僅僅是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簽訂之後的事。文化方面,他們認為,東、西突厥斯坦及阿富汗、波斯(伊朗)、阿拉伯、土耳其等國家和地區同屬伊斯蘭文化圈,不屬中華文化圈。

因此,為維護當地居民的獨立自主,東突運動認為,該地區應脫離中國的統治,恢復獨立;中國政府應該馬上停止對東突厥斯坦自然資源的掠奪、停止壓制宗教自由、停止語言文化的蓄意漢化、停止核試和殖民,並須把1949年後抵達的中國移民遷出;……等等。所有這些,明顯都是今天的中共不會同意的。

目前,在國際上提倡新疆獨立的組織主要有兩個,一是2004年在德國慕尼黑成立的、路線主張比較溫和的「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另一個就是前述有「灰狐」加入的激進「東突厥伊斯蘭運動」。二者據說沒有任何組織關係;激進的東突獨立運動支持者甚至根本反對「維吾爾」這個名字,認為是歷史上錯誤編造的結果、西方國家才通用的名稱。不過,在中共眼中,任何主張獨立的組織不分溫和激進都是一丘之貉。

東突各派組織與中共之間,明顯沒有妥協的餘地,之間出現的鬥爭,必定愈發殘酷──在大陸,是更加嚴厲的鎮壓;在國外和國內,是更恐怖的還擊。無論在哪裏,鬥爭都會傷及無辜。解決的出路在何方?

兩種大型多民族國家的構成


當今世界上幾個最強大的國家,除了日本,幾乎都是多民族國家。不過,這些國家的多民族形態,有兩種不同的構成方式。頭一種,是從古代「帝國」模式按後來「西伐利亞和約」提出的「民族國家」模式轉換而成的,裏面包含一種難以舒緩的張力,不是一種自然的平衡。原因很簡單,原來的「帝國」模式,包含一個君臨其他民族的「大哥頭」民族。

儘管如此,傳統的帝國內部關係,還是比較有彈性;「大哥頭」(處中心地位的民族)本身強大的時候,對其他周邊民族的控制就強,控制的地理範圍就廣,但控制的力度由中央到偏遠則是由強而弱以至於零。因此,「帝國」的疆土是可變的,甚至是模糊的,依「大哥頭」民族的勢力而膨脹、收縮。在中國古代,這個模式就是《尚書.禹貢》裏描述的「五服」,可理解為「五個地緣政治層次的不同程度的臣服」【註3】。歷史上的中華帝國、羅馬帝國、大英帝國、俄羅斯帝國,基本上都是這樣構成的。問題是,一旦帝國改變這個彈性模式,採取有固定疆界和清楚主權的硬邦邦的「西伐利亞民族國家」模式,問題就來了。

「西伐利亞民族國家」模式講的是(理論上)單一民族構成的民族國家,不是多民族國家。因此,為把一個古代的多民族帝國「變成」一個現代的「西伐利亞民族國家」,就要虛構一個「統一的民族」。例如,清末的梁啟超首先提出建構一個前所未有的「中華民族」(漢族及50多個少數民族融合成的複合民族);又例如,列寧提出要建構一種「新蘇維埃人」(當然是以俄羅斯人為典型)。有些地方,新的虛構的「民族」建構不順,要用人為的手段去幫助「融合」,例如大陸中原的漢族要對西藏、新疆進行內殖民。

帝國的餘孽


但任憑怎樣建構、改造,把「帝國」改為「單一民族國家」,大哥頭還是大哥頭;本來以武力維繫的多民族結構裏的民族壓迫,並不會自然消失,反而會因為「民族國家」概念的吸引力太大,「帝國」變過來的「民族國家」裏的少數民族都想獨立,引致系統內部張力日益增長,終於爆炸、解體。前蘇聯就是例子,解體之前的內部民族張力太大,結構不穩定,之後才慢慢達到了一個比較可持續的平衡。今天的英國,這個解體過程好像還未完結,最終的平衡結構可能比現在的規模還要小(蘇格蘭要獨立)。

另外一種現代多民族國家,其形成過程不一樣, 基本上都是由一個民族建立起、其他民族透過自願的參與,或移民或合併,逐步擴大而成。美國和加拿大就是(近似的)例子。這個過程的特點是,任何時刻都是一種動態平衡,沒有解體的張力(或張力很小)。

中國會走前蘇聯的覆轍嗎?


中國由於是從古老「帝國」變出來的「現代民族國家」,從現時的內部裂痕看,民族矛盾張力本來就很大,走上前蘇聯的覆轍,是十分可能的,甚至是無可避免的。西藏和新疆(且不談台灣)與中原的矛盾,即最大幾個少數民族與漢族的矛盾,幾十年來不是減弱了而是增強了。中土漢民族的鎮壓力量急促增加,西藏和新疆近年都出現了包含恐怖主義的反抗。怎麼辦呢?

一個辦法,就是參考現時俄羅斯(Russian Federation)的結構模式。它的內部,依然保留前蘇聯的若干特點,包含幾種不同自治程度的「聯邦個體」(federal subjects ,正式中譯是「聯邦主體」),即最高級的「州」(oblasts)、自治共和國(republics)、邊疆區(krais)、聯邦直轄市(federal cities)、自治區(autonomous okrugs)等。外部,與五組按地理和民族區分的前蘇聯領土經獨立構成的新國家,結成性質和緊密程度不同的聯盟或組合關係。這其實就是一種現代的「五服」體制,不同之處僅僅是在「五服」的中間某層次上加上一條清晰的國界,即一條大致平衡的疆界,而已。解體,其實就是疆土尋找平衡的過程;除了車臣出了點問題之外,現時的俄羅斯,因為內部剩下來的不同民族個體,都是自願留下的,所以是平衡的、平穩的,已經沒有很大的內部張力。

消弭民族矛盾,主動找尋疆界平衡


中國的一個比較好的出路是存在的,那就是按照現時的俄羅斯模式自發改造自己。可想像,要達到最終平衡狀態,首先只需把明顯清晰的疆界收縮到周朝的疆界,裏頭只包括當時的漢民族,即回歸一個「純粹的華夏」版圖;大一點也可以,因為周邊一些民族,在文化語言等方面完全漢化了。然後,新版圖之外的其餘地區,可按各地民族的意願,與此收縮了的單一的漢民族國家訂立聯盟或其他不同緊密程度的特殊國與國關係。在這個「新華夏」大家庭結構裏,張力會減到最小,民族之間,矛盾基本上消失,彼此關係和洽,只需落力發展經貿關係,互通有無。

大,未必一定就是好。現時的中國版圖,大部分可說是歷代特別是元、清兩朝的擴張主義產物,當中包含不少美化了的帝國行為,代價是本來華夏的文化和血緣都混濁了;棄之既不足惜,得回來的更會是一個優質的民族關係平衡。如此主動復歸華夏,孔子也不一定反對,很可能贊成。不如此的話,國人只好準備面對愈來愈嚴重的恐襲了。那是誰的福氣呢?

【註1】外媒採訪西藏有嚴格限制,關於大量武裝力量集結的目擊報道不多見,紐西蘭的一位記者隨團訪問時看到過,但沒有提供照片,見http://m.nzherald.co.nz/world/news/article.cfm?c_id=2&objectid=11501014;據說是7月27日在距拉薩280公里遠的日喀則攝得的軍事調度視頻見http://www.savetibet.org/wp-content/uploads/2015/08/It-was-on-27th-July-2015-in-Shigatse-City.mp4?_=1

【註2】中文維基「新疆獨立運動」條詳述獨立運動史, 其中談及上世紀40年代的部分如是說:「抗戰結束後在蘇聯支持與努力下,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獲得一定的進展,1946年1月國民政府被迫與伊寧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臨時政府簽訂和平協議,分離主義勢力之軍隊得到保留並實質控制該地,國號取消,隨後蘇聯將伊寧分離主義政權交由中共運作。3月,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通過《邊疆問題決議案》,企圖以地方自治與平等參政收回新疆,遭中共堅決反對。」見https://zh.wikipedia.org/wiki/新疆獨立運動。

【註3】帝國的「五服」模型,筆者介紹過,詳見拙文〈藏族同胞為何「荒而不服」?〉在http://hktext.blogspot.co.nz/2008/03/blog-post_8177.html

2015年9月7日 星期一

練乙錚 :慰安法妹牛油球 抗日港男大水抽

講抗日,少不免總要提到「慰安婦」,但今年的「70」盛事裏,卻未見黨國文宣提起,大概是事情誠然悲慘,但婦女遭蹂躪,傳統觀念裏到底不光彩,於慶典也就不宜;況且,事涉中華男人沒能力治好國家,讓女人受別國欺負,很大部分是自己的責任。查實,「慰安婦」在中國社會儘管政治地位很高,在國人心目中卻不佔份量,往往是在要打擊日本某個右派政客搞軍國主義復辟的時候,才拿出來當道德武器使用,作愛國主義消費品。

一、「牛油球」—莫泊桑筆下的法國慰安婦

在西方,看待「慰安婦」這等事的眼界,與我民族迥然不同。筆者今天介紹法國文學大師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一個短篇小說,並意譯其中若干對白,大家或可從中見一斑【註1】。

十九世紀中葉,普魯士首相俾斯麥為要統一南部的一些日耳曼城邦,使出苦肉計引誘法國出兵製造壓力;碰巧當時的法皇拿破崙三世也想藉着對外動武敉平內部的反對勢力,於是雙方「一拍即合」,打出史上有名的「普法戰爭」(1870)。結果是爆冷門,時人認為穩操勝券的法軍大敗,普軍瞬間攻陷大批城池,之後直入巴黎。

普法戰爭那年,莫泊桑20歲,從軍未成而戰事已經結束,他於是立意利用戰爭素材,開始他的文創生涯。1880年,《牛油球》(Boule de Suif,英譯Butterball)問世,是他的成名作,他的老師、大文豪福樓拜(G. Flaubert)認為不朽。作品裏,主角是一位被迫「慰安」的年輕妓女,體態略肥胖,花名「牛油球」,是街坊給的謔稱。

故事開始的時候,法國在戰爭中的敗局已成,普魯士軍隊勢如破竹,已經佔據了大片土地,步步進逼,法軍潰敗四散。法北諾曼第首府盧昂(Rouen)危在旦夕,居民開始逃命,一輛馬車急促西走英倫海峽岸上海港Le Havre,車上載着10個難客,包括三對夫婦,其中一對是小店東主、一對是開工廠的、一對是伯爵及夫人,其餘還有兩個老修女、一個反帝制的民主無產派,最後就是「牛油球」。同病相憐,儘管走難的心情不會好,大家還是一路交談;「牛油球」盤川不缺,還備有一大籃子好吃的食物,分給大家之後,9個人就都跟她說話了,尤其那位民主派,因為無產,很快跟階級姊妹「牛油球」打得火熱。

傍晚,馬車進了一個小鎮,一行人下榻一間旅館。沒料一進去,就聽到有人說德語,原來該地已經淪陷,一團德軍就屯駐附近,旅館二樓的一部分成為團委辦公室,真是倒楣。德軍倒也算是有點軍紀,沒有惡形惡相頤指氣使,團委仔細檢查各人身份證件之後,就讓吃飯,只是不放行。一天、兩天、三天……終於,店小二透露了底蘊:團委要跟「牛油球」睡覺才放行。嘩,那還得了!「牛油球」漲紅了臉,其他9個人義憤填膺:法國的尊嚴和道德受到挑戰,必須團結一致抗德!那天晚上大家都沒睡好。

只不過,到了下半晚,有些人就有了些奇怪的念頭。次天一早,有人私下提議,讓店小二給團委傳話,要求團委留下「牛油球」,放行其餘的。不過,店小二很快回話,說團委不同意。其後一兩天,9個人三個兩個開小會搞腦震盪,最後不約而同都朝一個方向想辦法:怎樣說服「牛油球」。

於是,更加奇怪的想法一點一點滲出,單單打打都傳到「牛油球」的耳朵裏。

「破碗破摔嘛,那算什麼耶?」「團委還是蠻俊的呢,只差不是法國人罷。」「就跟他說是不忍看着我們9個人受苦,勉為其難,轉彎不就有體面了?」「以前親眼看過她的,跟誰來都可以,怎麼卻這個時候鬧貞潔?」「舉手之勞而已,不管我們大夥死活,自私!」「人家團委還算是有道行的,便是強要我們三個太太中的哪一個,我們也沒辦法,但他沒有啊,只是要個破的而已,真沒說的。」

傍晚,伯爵夫人出招,提高嗓子跟老修女由淺入深討論道德問題。「目的高於手段嗎?行為目的如果崇高,神會寬容地接受嗎?」「夫人,那是當然的;一種劣行如果出發點良好就包含美德。」「牛油球」漸漸無語。伯爵走過去,溫柔地按着她的手,反覆論述大道理:「乖孩子,大家會感激。沒準他會因為贏得如此貌美的法國女而感到自豪呢。」

晚飯是大家知道好消息之後才吃的,所以人人心情輕鬆的喝了好一點酒,酒後當然比較口沒遮攔。「呸,制服誘惑嘛,穿德國服跟穿法國服沒兩樣!」

戰爭裏,軍隊姦淫擄掠搞慰安,古今中外少不了,不然當年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必有「注意」第七條的「不調戲婦女」。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莫泊桑寫《牛油球》,主題是自己國家的婦女給敵人慰安,但批判對象前面9個都不是德國人,而是「牛油球」自己的同胞。有文評指莫泊桑筆下那9個人其實就是法國社會的一個貼切的橫切面;那也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讀法。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莫泊桑並未因此而遭法國政界人士罵作「德奸」,反而他的作品即時在法國得到共鳴,產生很大迴響。法國人心裏明白,慰安婦給敵人魚肉,根本是自己法國人送上去的,終了還要搶佔道德高地,以不同方式消費慰安婦。其實,法國軍隊何嘗不曾姦淫擄掠?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裏就有一段講拿破崙一世攻打俄羅斯的士兵強姦俄國婦女。那種事成為文學作品的素材,顯非憑空想像。

一國的妓女,通常最先就是受本國人魚肉;國家保她們不住,才給敵人二度蹂躪,國人因此就有道德水位去大事批判敵人了麼?莫泊桑的答案乃一個「否」字。

華文文學裏,七十年來未見有關於「慰安婦」的作品出現而可以傳世,遑論一個探討革命、抗戰、內戰、歷次政治動盪裏人民受苦難而首先內自省從而發人深省的文學傳統。有關的活動不是沒有,例如大陸8月下旬就在福建召開過一個「東南亞反法西斯華文文學暨第十一屆東南亞華文文學研討會」,但那顯然不過是一次黨委召開的應時應景文學統戰暨區域造勢活動罷了。

對戰爭的紀念理應莊重誠懇,從個人到國家都如是,而且不能沒有反思。不過,長久以來,「反日」、「抗日」,都已經成為一些人牟取私利的好工具。有人拿來鞏固一己權力搞統戰,成本巨大難以算計,但都是民脂民膏故在所不惜;有人用以騷愛國、表忠心、買政治保險等,像香港某些團體媒體善於的那樣,既拍馬屁又不出錯。

甚至,還有人藉抗日主題搞娛樂賺大錢,例如大陸拍的那些多如牛毛的大小屏幕抗日肥皂劇,編導的還懂得拿捏觀眾心理、掌握政治火候:一個八路殺一百個鬼子那種,老百姓看膩了,於是便趁中央前些時鬆動說了「國民黨也抗日」,立刻拍出諸如《黑玫瑰》、《女子敢死隊》等以國民政府特訓美艷殺手為抗日主角的電視連續劇,等等【註2】。的確,沉醉在火炮威力的展示裏的強國人,對「戰爭」的文化品味大概就是那個水平,怎能看懂莫泊桑呢?

二、軍力強大的國家不一定更安全

北京軍演,場面盛大,便是只在小屏幕上看過的人也嘆為觀止。可惜筆者和絕大多數的民眾一樣,其實是「武盲」,別說從外觀看不出那些武器的真正威力,就是聽專家講解幾小時,大概也只是知道很厲害、很巴閉,卻無法確切了解到底有多厲害、相對其他國家有多巴閉。然而,就算超強又如何?回想蘇聯爺爺當年,軍事實力直逼美帝,太空科技一度超前,核導彈彈頭數量更長期穩佔首位;經濟方面,其GDP增長速度一直高於美國,1945年之後的GDP水平便是世界第二(1988年才給日本趕上)。但是,蘇聯卻始終無法把國家管理好;二戰之後,雖然強大得再沒有其他國家敢欺負她,最後卻自己解體滅亡。

其實,不盡相同卻又類似的歷史教訓,古已有之。秦滅六國,結果過不了二世,陳勝吳廣一造反,便馬上完蛋。賈誼(公元前200-168年)這樣總結:「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肴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侵略別人的國家者到頭必敗,壓迫自己人民的政權最後必亡。這是一對甚為準確的歷史傾向,有些人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留意,就是軍事實力再強,也難以擺脫宿命。

此外,歷史還提供了若干國家的事例,指出第三個傾向,可惜現在更少國人察覺,那就是:被侵略者一旦翻身,容易變成侵略者;但角色反轉了,國家人民卻不一定更安全,甚或反而更危險。下面指出幾個事例說明。

蘇俄:1917年布黨革命之後、政權成立之初,蘇聯受英、美、法三帝國的直接軍事侵略,一度危殆;二戰時又給納粹德國攻打,幾乎頂不住。之後,蘇聯強大了,從被欺負變成欺負別人,公然侵佔匈牙利(1956)、捷克(1968);最後自己滅亡。

德國:於一次大戰之後被歐美同盟國壓迫欺凌,後來在希特拉領導之下翻身了,便反過來侵略其他國家;最後自己慘敗。

日本:最先被美國的炮艦打開國門強行通商,後來在明治天皇時期開始強大,翻身之後侵略周邊國家;最後自己也慘敗了。

這三段歷史的同一個教訓是:被侵略者有反過來侵略他人的傾向,但到最後也一樣敗亡。美國多次對外用兵,兩次伊拉克戰爭更是出師無名,招致敗績纍纍,雖未至於整個國家潰敗,卻元氣大傷,也是教訓。

這次北京搞軍演,周邊國家特別是南海諸國當會一再警惕,關注中國是否正在朝角色轉換轉化,對中國領導人的「和平」論述打折扣;域內的一些輿論,更已經把習近平裁減30萬兵員之舉,看作「騰籠換鳥」、「汰弱留強」、「海空代陸」的更具威脅的一步。如果大陸一般國民往後愈發忘乎所以、戰爭意識亢奮的話,外國看着就更覺危險。如某名人看了軍演興奮得思緒混亂,竟在面書上胡言宣布自己是共產黨員,可見軍事影響情緒的威力。

侵略/被侵略的角色轉換機制有二。其一是個別最高領導人就戰爭與和平的個人取態,屬於所謂的「歷史偶然性」。誰知道大陸下一任領導人不會是個比習近平更強硬的「特色希特拉」?

其二是國家內部出現政經軍工綜合體;這個一旦發生,對外進行帝國主義用兵就難免,那就是所謂的「歷史必然性」。經濟上搞「舉國體制」的話,無論是否「市場化」(壟斷性國企也可以很「市場」),政經軍工綜合體的出現,就不過是時間和時機的問題。政府權力既已飽和滲透並主導「縣際競爭」、「省際競爭」,則利益板塊透過掌控國家權力,發動國際軍事行為、奪取更大利益,就不過是一步之遙。

三、南京重慶被北京抽水

辛亥革命之後,除了北洋政府時期首都在北京之外,中華民國首都就是南京。1937年年底,日軍攻陷南京,國民政府退到重慶,是為「陪都」;1946年,即抗戰勝利翌年,國民政府再由重慶遷回南京。在整個抗日時期裏,北平除了初時國軍在附近打過太原會戰贏不了、共軍在平型關小勝之外,地位不重要。1937年7月31日,蔣介石發表《告抗戰全體將士書》,動員全國抗日,而幾乎在同一天,北平就淪陷了,之後由偽政權統治,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之後才光復,期間就更沒有角色。偽政權之下,北京人民基本上與敵國妥協,說難聽一點是苟且偷生,絕對比不上南京人和重慶人那麼壯烈受那麼多苦。

上周中共的抗日慶典,重頭戲選在北京,一個原因無疑是貪就腳、空間夠大搞閱兵,卻因此完全「離地」,歷史意義未能發揮盡致,而且南京人和重慶人都會覺得這是北京市抽了他們的水。這是「地理抽水」。

當然,貪就腳等原因並非主要。因為,如果中共稍為尊重歷史,把主要慶典放在南京或重慶搞的話,二三十個不明所以、前來觀演的小國代表就會恍然大悟:「原來你這個『中國』並不是那個領導抗日的中國!」如此,「中流砥柱」說便不攻自破;接着,大家心裏就會問:「抗戰的主角不是你,那你如此大陣仗喧賓奪主搞離地軍演,目的是什麼?」有此一問,中共除了再堆砌一些半真話作遁詞之外,看也無法老實作答,因為整個龐大慶典和「中流砥柱」說就是一單大抽水,抽了無法大搞、國際上已經沒有什麼發言權的國民黨政府的水。這是「歷史抽水」,更根本。

為此,北京在海外特別是台灣損失了不少善意和關係;一些她的「老朋友」如連戰和他的家族,處境因而變得尷尬,不理以後的統戰工作。

四、300壯士更「勁抽」

慶典來賓的身份很多比較勉強,與抗日無直接關係。例如,加國參加抗日的志願醫生白求恩(Norman Bethune)1939年過世,他自己沒有子女,所有見過他的家人都已作古,於是請來他的遠房親戚,再配幾個加共和美共代表;又例如,當年美國志願空軍「飛虎隊」領隊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於1958年過世,於是這次請來他的第二任(華人)妻子陳香梅。然而,這些賓客雖無直接抗日(陳香梅當時任英文記者,寫過抗戰時局報道),但到底念屋及烏,邀之亦不違常理。

不過,梁特和他從香港帶到北京觀演的那「300壯士」,卻絕大多數跟「抗日」完全不沾邊。莫說抗戰,就算保釣行動,從梁特到曾鈺成,紀錄都掛零,絕對比不上泛民的曾牛。一些官員隨行,作為儀式可以,但其他如一些反佔中人士、大資本家、聖公會的領導、個別大學校長、一些行會成員等,講抗日都算是老幾?與其說梁特統領了一個「抗日愛國統一戰線」抵京,不如說是帶一隊以「梁粉」為主、另加若干統戰對象的「撐梁助選統一戰線」好了。

大家當然不會忘記還有那位已經當了半個僇人好幾年的曾蔭權。他不是什麼抗日人士,也絕對不會是撐梁助選團的成員,「受邀」上京不得不去,但就更像給戴上腳鐐手銬押上京去五花大綁遊街示眾。北京抽水,借抗戰紀念搞軍演向周邊國家展示實力,梁特是否也一樣,借曾氏來個show of force,以威懾那些斗膽與他作對的政敵?曾氏未定讞,梁特還可以押着他上京,起一點「正面教育作用」;一回來,作用完成,秋斬之日不遠矣,除非胡錦濤還有點牙力(但有傳胡已兩度中風)。

【註1】《牛油球》英譯本可免費閱讀(所有其他莫泊桑的短篇小說亦然)。在網上點擊下列谷騰堡計劃的連結,打開後第一個短篇就是《牛油球》: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090/3090-h/3090-h.htm#2H_4_0003

【註2】說老實,筆者看過36集《黑玫瑰》的某一集;片集的一個網上宣傳介紹如是說:「1942年初,國民政府國防部保密局遴選出12名身懷絕技的絕色佳人,將她們組成一支秘密『金釵敢死隊』,專門斬敵酋、鋤漢奸、竊取情報等特殊任務……」從娛樂角度講,這片集可說拍得比「阿媽煮碗公仔麵你食」那些高明,但除了靚女賣點和愛國說教,可說空無一物。